【古文觀止卷八‧爭臣論】
韓愈
●或問諫議大夫陽城於愈:「可以為有道之士乎哉?學廣而聞多,不求聞於人也,行古人之道。
居於晉之鄙,晉之鄙人,薰其德而善良者幾千人。
大臣聞而薦之,天子以為諫議大夫。
人皆以為華,陽子不色喜。
居於位五年矣,視其德,如在野,彼豈以富貴移易其心哉?」
●愈應之曰:「是易所謂『恆其德貞,而夫子凶』者也,惡得為有道之士乎哉?在易蠱之上九云:『不事王侯,高尚其事。』
蹇之六二則曰:『王臣蹇蹇,匪躬之故。』
夫亦以所居之時不一,而所蹈之德不同也。
若蠱之上九,居無用之地,而致匪躬之節;以蹇之六二,在王臣之位,而高不事之心,則冒進之患生,曠官之刺興。
志不可則,而尤不終無也。
今陽子在位,不為不久矣;聞天下之得失,不為不熟矣;天子待之,不為不加矣,而未嘗一言及於政。
視政之得失,若越人視秦人之肥瘠,忽焉不加喜戚於其心。
問其官,則曰:『諫議也。』
問其祿,則曰:『下大夫之秩也。』
問其政,則曰:『我不知也。』
有道之士,固如是乎哉?
且吾聞之:『有官守者,不得其職則去。有言責者,不得其言則去。』
今陽子以為得其言乎哉?
得其言而不言,與不得其言而不去,無一可者也。
陽子將為祿仕乎?
古之人有云:『仕不為貧,而有時乎為貧。』
謂祿仕者也。
宜乎辭尊而居卑,辭富而居貧,若抱關擊柝者可也。
蓋孔子嘗為委吏矣,嘗為乘田矣,亦不敢曠其職,必曰:『會計當而已矣。』
必曰:『牛羊遂而已矣。』
若陽子之秩祿,不為卑且貧,章章明矣,而如此,其可乎哉?」
●或曰:「否,非若此也。
夫陽子惡訕上者,惡為人臣招其君之過而以為名者。
故雖諫且議,使人不得而知焉。
書曰:『爾有嘉謨嘉猷,則入告爾后於內,爾乃順之於外,曰:斯謨斯猷,惟我后之德。』
夫陽子之用心,亦若此者。」
●愈應之曰:「若陽子之用心如此,滋所謂惑者矣!
入則諫其君,出不使人知者,大臣宰相者之事,非陽子之所宜行也。
夫陽子本以布衣隱於蓬蒿之下,主上嘉其行誼,擢在此位。
官以諫為名,誠宜有以奉其職,使四方後代,知朝廷有直言骨鯁之臣,天子有不僭賞、從諫如流之美。
庶巖穴之士,聞而慕之。
束帶結髮,願進於闕下而伸其辭說,致吾君於堯舜,熙鴻號於無窮也。
若書所謂,則大臣宰相之事,非陽子之所宜行也。
且陽子之心,將使君人者惡聞其過乎?
是啟之也。」
●或曰:「陽子之不求聞而人聞之,不求用而君用之,不得已而起,守其道而不變,何子過之深也?」
愈曰:「自古聖人賢士,皆非有求於聞用也。
閔其時之不平,人之不乂。
得其道,不敢獨善其身,而必以兼濟天下也。
孜孜矻矻,死而後已。
故禹過家門不入,孔席不暇暖,而墨突不得黔。
彼二聖一賢者,豈不知自安佚之為樂哉?
誠畏天命而悲人窮也。
夫天授人以賢聖才能,豈使自有餘而已,誠欲以補其不足者也。
耳目之於身也,耳司聞而目司見。
聽其是非,視其險易,然後身得安焉。
聖賢者,時人之耳目也;時人者,聖賢之身也。
且陽子之不賢,則將役於賢以奉其上矣。
若果賢,則固畏天命而閔人窮也,惡得以自暇逸乎哉?」
●或曰:「吾聞君子不欲加諸人,而惡訐以為直者。若吾子之論,直則直矣,無乃傷於德而費於辭乎?好盡言以招人過,國武子之所以見殺於齊也,吾子其亦聞乎?」
愈曰:「君子居其位,則思死其官;未得位,則思修其辭以明其道。
我將以明道也,非以為直而加人也。
且國武子不能得善人,而好盡言於亂國,是以見殺。
傳曰:『惟善人,能受盡言。』
謂其聞而能改之也。
子告我曰:『陽子可以為有道之士也。』
今雖不能及已,陽子將不得為善人乎哉?」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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